在柯洛娜的印象裏，維爾福夫人還是數年前宴會上驚鴻一瞥的樣子：一個端莊而溫柔的貴婦人。

因此，當她隨著馬爾塞夫伯爵夫人一道走進她養病的房間時，她幾乎沒認出來床上躺著的維爾福夫人。房間裏悶著一股久病的病人房間裏常有的藥味，與一種陰沈、乏味、死氣沈沈的氣氛混在一起。蒼白消瘦的維爾福夫人倚著枕頭坐在床上，深紅色的幔帳和絲被更襯得她皮膚毫無血色，仿佛伸手一觸就會戳破似的。柯洛娜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實在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維爾福夫人病得這樣重，看起來簡直是個半只腳已經踏進墳墓的人了。

“馬爾塞夫伯爵夫人、埃弗瑞蒙德小姐。”她輕聲招呼，聲音低弱，“失禮了。請原諒我如今沒法在客廳裏招待諸位。”

“這算是什麽失禮！你不必同我們客氣。”馬爾塞夫夫人微笑著應答。她顯然同維爾福夫人之前已經很是熟悉了，轉過來待她介紹她的孩子：“這是維爾福夫人的女兒，瓦朗蒂娜。”

小小的瓦朗蒂娜有模有樣地屈膝行了一禮，柯洛娜躬身回禮。而後小瓦朗蒂娜便挨到了母親床前，維爾福夫人用一只手虛弱地撫摸著她的頭發。

她的身體顯然已經非常糟糕，沒有力氣說太多話，因此她們跳過了不少客套的禮節，簡單寒暄幾句便直入正題。“您想要令嫒什麽樣的畫像呢？”柯洛娜先問，“大約怎樣的大小，要單人還是群像？您有什麽偏好的主題嗎？”

“不必很大。――像那張一樣就可以。”維爾福夫人說，示意了一下床頭櫥上方掛著的一張小幅的風景畫，“若是時間趕不及，您哪怕畫一個裝在掛墜盒裏的小像也可以。只是請您趕快，我恐怕自己沒有許多時間了。”

“您這是說的什麽話！不至於的。”柯洛娜安慰道。

維爾福夫人對此只是搖了搖頭。“要畫她穿那件紫羅蘭色裙子的樣子。”她低聲說，“那件裙子還是我母親送給她的。就在我生病之前，父親和母親來看我，小瓦朗蒂娜在草地上跑，我看她踮起腳來去夠花架上垂下來的紫藤花……她的小裙子和花一個顏色，多麽可愛……”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似乎逐漸地便陷入到昏睡之中去了。女仆過來恭恭敬敬地將他們請出了房間，坐在客廳裏。維爾福夫人的母親，聖梅朗侯爵夫人正坐在那裏。她是個看起來十分嚴厲而冷淡的老婦人，很難想象這位貌似鐵石心腸的老人竟會拒絕隨她們一同進入房間，為的是不忍心再一次看到女兒如此虛弱的模樣。

“蕾妮已經睡著了。”馬爾塞夫夫人向她解釋，“但她已談好了畫作的樣子：她說想要一幅小幅的肖像畫，若是時間不夠，掛墜盒內的小像也可以。要瓦朗蒂娜穿著紫羅蘭色裙子的樣子。”

“那就兩幅都畫。”聖梅朗侯爵夫人說，語氣帶著一股習慣了的居高臨下，她嚴厲地註視著柯洛娜，目光似乎昭示著她只要稍有反對便是大不敬，“價錢不成問題。我不管你有其他任何什麽事情，這兩幅畫要立刻、馬上完成。”

“我並不是為了缺這幾千法郎花，才來的這兒。”縱使以柯洛娜的涵養，也忍不住不輕不重地回了一句，“不過我受伯爵夫人所托，又見了維爾福夫人這樣感人的母愛，自然不敢對此有所怠慢，這您可以放心。不知道貴府有現成的畫具嗎？”

“沒有。”旁邊的女仆回答。

“那麽我需要一件作畫的房間，另外要有人去把我的畫具和顏料搬運過來。再請瓦朗蒂娜小姐穿上夫人指定的那件裙子，來為我做模特。”

“夫人。”女仆囁嚅著回答，“那件裙子……”

“那件裙子怎麽啦？”聖梅朗夫人問。

“那件裙子，瓦朗蒂娜小姐已經穿不下了。”

這倒並沒有特別令人意外：根據維爾福夫人說的，那應該是瓦朗蒂娜去年穿過的裙子了。四五歲的小孩子長得那麽快，裙子過了一年不合身了實在正常。但偏偏是這個當口，本就心情煩亂的聖梅朗夫人臉色更黑了。“那就另做一條一樣的！”她厲聲說，“馬上去找裁縫――”

“這其實也沒有關系。”柯洛娜開口圓場，“讓瓦朗蒂娜小姐另穿一條領口相似的裙子，再將夫人指定的那件裙子拿來給我看看便可以了。”

聖梅朗侯爵夫人詫異地望了她一眼。柯洛娜知道她為何驚訝：的確有許多的畫家，因為技藝不精，基礎不牢，在作畫時對模特的要求頗高，幾乎恨不得讓對面一動不動地挺直腰板坐上幾個小時，像她這樣要求寬松的畫家實在少見。但侯爵夫人最後也沒問什麽，只是點頭命令女仆按照她的意思去辦。

那之後馬爾塞夫夫人又坐了片刻就告辭了。柯洛娜帶著維爾福家的仆人回家搬畫具，兼通知芳汀這件事情，再回到維爾福家時，小瓦朗蒂娜已經在臨時的畫室裏乖乖坐好等著她了。

她是個乖巧而安靜的孩子，並不吵鬧，甚至不太亂動，因此作畫的進度相當快。柯洛娜只用一晚上便趕完了放在掛墜盒裏的小像，第二天清早來維爾福家為她作更大幅的畫像。

其實，她心知肚明自己這幅畫並不會有幾個人見到――大約也只有瓦朗蒂娜、聖梅朗侯爵夫人、維爾福夫婦和屋裏的女仆能夠看一眼，而後這畫便會隨她下葬，從此不見天日。但盡管如此，作為畫家的操守也要求她極力畫得盡善盡美。

因此，她一天到晚地待在畫室裏，很快就和小瓦朗蒂娜熟悉起來了。這孩子非常安靜，柯洛娜原先以為是因為乖巧，但在和她熟悉之後，她很快意識到：瓦朗蒂娜這樣安靜，是因為她在害怕。

這就和珂賽特最開始的情況有點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瓦朗蒂娜生在貴族家庭，衣食不缺，自然也不會受到任何虐待。可她的母親生了病之後，家人團聚的時間逐漸減少，父親於是顯得不那麽慈愛，母親又一天比一天虛弱，家裏人心惶惶，瓦朗蒂娜不免也受了影響。她這個年紀甚至還不能理解死亡的概念，但已經隱約知道會有什麽很不好的事情發生。

以維爾福法官的地位，日後肯定是要再娶的。瓦朗蒂娜這樣小便失去了生母，日後又要迎來繼母，柯洛娜不免同情她，作畫時偶爾也哄著她說話，時不時便讓她下來走動玩耍一陣，免得她在椅子上坐得煩了。她親切溫柔，瓦朗蒂娜很不怕她，很快也同她親近起來。到第三天的上午，柯洛娜畫到了衣裙的細節，便只需要女傭在一旁提著那件紫色裙子比劃，不需要瓦朗蒂娜本人坐在那兒了，瓦朗蒂娜便跑過來在她旁邊看那副完成了大半的油畫。看了一會兒，她小聲問：“你能不能畫媽媽呀？”

柯洛娜一怔。“你的母親不是有畫像嗎？”她微笑著問，“她的畫像不是掛在走廊上？”

“她們說那是媽媽的畫像，可是媽媽不長那樣呀。”瓦朗蒂娜說。

柯洛娜暫時停下筆，回想了一下她在走廊上看到的那幅畫作。那是維爾福夫人少女時的畫像，畫中的她端坐在裝飾華美的室內，神情莊嚴肅穆。出嫁又生育之後她身材豐腴了一些，並不走形，仍舊明顯地看得出與畫像間的相似，但對於五歲的小孩子來說，也許的確很難將一副陰沈嚴肅的畫中瘦削的少女，與懷抱著自己的溫柔慈愛的母親聯系起來。

“那麽，維爾福夫人難道沒有更近些的畫像嗎？”她問，一半是問瓦朗蒂娜，一半卻是在問女仆。果然這問題也是女仆回答的：“之前老爺一直很忙，夫人想等他何時有了空閑，畫一張全家的像。但一年前夫人身體就不太好，這畫像於是往後推遲了。後來……”

後來她身體大約更加糟糕，保持一個姿勢一坐半天想來很是疲倦，於是便無限地推遲下去了。柯洛娜點了點頭。“我畫這幅畫，是因為聖梅朗夫人――也就是你的外祖母要求我畫了。如果她沒有要求我，我是沒法自己給你畫一幅的。”

瓦朗蒂娜很乖地沒有繼續要求，只是失望地垂下了頭。柯洛娜看得不忍心，於是在中間的休息時間裏拿出草稿本和炭筆，同瓦朗蒂娜一起去探望維爾福夫人。

維爾福夫人的病已經很重，清醒的時候少，睡著的時候更多些，瓦朗蒂娜也不跟她說什麽話，只是坐在母親床邊依偎著她。柯洛娜坐在另一邊，仔細觀察過維爾福夫人的五官，在紙上塗了一張她的素描小像。她將她的臉頰畫得稍微豐盈，神態畫得更加生動，看起來就像她尚未患病時的模樣。待兩人回到畫室，她將這張紙撕下來，送給了瓦朗蒂娜。

油畫已經將近結尾。柯洛娜安撫了瓦朗蒂娜，便沒再去想這件事，只是專心為畫作添加最後的細節。但午休時間剛過不久，聖梅朗夫人疾步走進了畫室。

“夫人。”柯洛娜放下筆，向她點頭致意，“瓦朗蒂娜小姐的畫像已近完成了，大約再有一個小時――”

聖梅朗侯爵夫人仔細端詳了半天接近完工的那副畫，讚許地點了點頭。“等完成了，拿去讓蕾妮看一眼。”她朝一邊的女仆吩咐道。

“油畫的氣味比較大，不要一直放在夫人的臥室裏。”柯洛娜連忙追補道。

聖梅朗夫人略一點頭，便又轉向了柯洛娜。“這是你畫的？”她問道，拿出一張紙來，遞到柯洛娜眼前。那是她給瓦朗蒂娜畫的那幅小像。瓦朗蒂娜在小椅子上不安地挪了挪身體，擔憂地在外祖母和柯洛娜之間來回望著。

“是我畫的，夫人。”

聖梅朗夫人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會兒，像是在考慮什麽。“瓦朗蒂娜說，她想讓你為她的母親畫一幅畫。”最後她說。

柯洛娜楞了一楞。“瓦朗蒂娜小姐和您賞識我的作品，我深感榮幸。”她微笑著委婉地說，“但為了畫小姐的這幅畫，我已經推掉了其他的許多事情。夫人眼下不能起身為我作模特，畫她的畫像，所需要的時間會很久。我恐怕我畢竟也只是凡人，精力有限――”

“只要你畫得好，時間和價格都不是問題。”聖梅朗夫人說。

“我也並不是在向您提價格的問題。但請夫人原諒，我有姐姐和侄女，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恐怕沒辦法一直像這樣為您作畫。”

“您不願意畫嗎？”瓦朗蒂娜小聲地問。

柯洛娜已經習慣了在貴族的廳堂中用社交辭令裝扮自己，但五歲的小瓦朗蒂娜還沒有習得這些委婉的禮儀，因此說起話來就格外直白。“――我不是這個意思。”柯洛娜頓了一頓，有點尷尬地回答。

“我想要您畫。您畫的最像媽媽――最像她特別溫柔地看著我的樣子。”瓦朗蒂娜淚盈盈地懇求道。

柯洛娜迅速地用眼角瞥了一下聖梅朗夫人，她緊緊地皺著眉頭，滿臉的不讚同。柯洛娜可以想象，這位侯爵夫人高高在上慣了，只習慣命令和要求別人，大約極少有被人婉拒的經歷。不過，即使最嚴厲的人，在面對垂死的獨女，面對女兒唯一的孩子的時候，也是會心軟的。她望著瓦朗蒂娜，什麽都沒說，也沒出言阻止她。

這麽看來，她是完全打算縱容外孫女的這個願望，也就是說，維爾福夫人的這幅肖像實際上是小瓦朗蒂娜在作主了。“我並不是不想要為維爾福夫人作畫。”於是柯洛娜彎下腰去，輕言細語地安慰她，“只是我家中實在有事，不能一直推延下去。若是要為夫人作畫，也許畫作會完成得很慢。那也可以嗎？”

瓦朗蒂娜非常肯定地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晚了一天……因為昨天晚上在火車上，實在沒法更新。

沒錯作者目前長期出差中。

這篇文一定有毒！！！！一定有！！！！難道是因為我把柯洛娜的時間表排得太滿了所以世界讓我自己體驗一下這種時間表的感受嗎！！！！下一次我一定要全文存稿再開文否則我就是小狗！！！！

出差時間大約會有一個多月，並且因為種種原因，臨時住處的網絡條件不太好。這段時間內我會采取一次設置多章存稿箱的方法，如果中間存稿箱內的章節斷了沒接上，大家可能會面臨偶爾的斷更，不要驚慌，隔天再來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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